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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人

那些人,後來都去了哪裡? 餐廳裡,獨自用飯的中年食客站起來結帳離開,深夜大街上,一條人影閃進黑漆漆的暗巷,繽紛花市中,表情和衣著一樣樸素的婦人兩手空空什麼花也沒買,揮手叫計程車揚塵而去,我總是猜想他們究竟去了哪裡,有沒有另一個人(或貓狗鳥)等著,見面第一句說了什麼,彼此相愛還是心裡頭仍有別人,為了什麼原因這個人此刻落了單。當他穿越城市時,他在想什麼,還是不想什麼。如果他生命中其實擁有許多美好事物,為何背影仍看起來如此孤獨。為什麼每一個人轉過身後,無論前頭笑臉多麼燦爛,背影總是那麼孤獨。 下一個念頭,我禁不住想,我的背影是否也看起來一樣孤獨。 我起初以為我只是好奇故事的發展,才開始關心起那些背影。後來才發現,像一個普通的活人,我擔心的是死亡的訊息。當我進入不同城市場景,跟著幾十億人同時吸納吐氣,與花草樹木共享生死無常的命運,隨潮汐漲落送往日月星辰,人們從我生命中出現,接著消失,給我一個背影。我明白,我對他們來說,最後也僅是一個背影。我活著,也相當於死了。 城市遷徙幫助我提早經歷死亡,領悟死亡的發生不一定與呼吸吐納有關。你只要像水蒸氣一樣蒸發掉就行了。 因為總是太早離開或太晚進入一座城市,人生大部分時間,我感覺像一間藏身靜巷內的小咖啡館。老闆因為是外地人,沒搞清楚狀況,冒冒失失將店址設在一條完全沒有人潮經過的死巷底,招牌小,裝潢毫不起眼,窗子裝了過時的霧玻璃,透著濛濛燈光,看不出裡頭的情形。這條窄巷跟咖啡館一樣冷清,白日杳無人影,兩旁樓房死氣沉沉,冷風呼呼颳著窗板,有氣無力踢起地面幾片落葉。入了夜,四周陷入墳場般的死寂,黑暗而冰冷,唯有咖啡館亮著微弱的光。 那間咖啡館,只是在那裡。不為什麼。沒什麼生意,卻也一時倒不了,直到有一天默默消失,當然也無人在意。 任何人走進巷子,只能有一個目的,就是去那間咖啡館。而去那間咖啡館,並不是每一個人早上起床便自然而然想到的一件事。唯有那些某天一起床卻茫然不知該做什麼的人,他們的人生受到打擊,失掉了目的,掉落常軌之外,突然一夜之間他們不認得自己的城市,昨日是他們的鄉愁,今日是他們的異地,他們無意識漫遊,在人群中隨波逐流。當腳步不知不覺將他帶進這條僻巷,站在咖啡館前,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為何來到這裡。也許是天邊一朵帶雨的黑雲,還是喧囂市聲終於令他們無法忍受,肌肉疲累的小腿讓他們尋求一張椅子和一杯茶,但,我想,其實是渴望孤獨的庇護,驅使他們推開咖啡館的門。因為那間咖啡館看起來跟他們一樣不屬於這座城市。 「我想告訴你,因為我認為你會明白。」 不少人坐在我面前之後,對我這麼說。以這句話起頭之後,他們便開始敘說他們自己的故事。人在哀傷的時候,都是極好的說故事高手。跌倒了,受傷了,殘障甚至癱瘓了,他們並沒有請求幫助扶持,堅持不要同情,只期待有人明白他們傷痕累累的原因,了解他們那高低跌宕的人生。他們要我像讀一本書一樣讀懂他們。我因此見識了極度私密的喜悅,伴隨著自卑的淚水,懂得什麼是不堪的恥辱、永生的遺憾,以及無論往後結局多麼完滿也永遠難以療癒的悔恨。 我一直以為我學會了捨棄,卻不知不覺收藏了許多人生的祕密。年輕時,我不明白為何別人要將他們的人生祕密託付於我,很長時間,我只是老老實實替他們保管著,好像火車站的行李寄物櫃,以為有一天,那些行李的主人結束了遠遊,便會來取走行李。但是並沒有。他們揮手,轉身,消失在路的盡頭,自此不再出現。好像去了另一個世界。 慢慢,我想像我那毫無秩序收了一堆亂七八糟紀念品的內心,其實是一座虛擬的博物館,有著一條一條深不見底的長廊,一層一層盤旋而下的庫房,收藏了無數人或捐贈或丟棄或遺失的物件,一張油畫一個人生,一尊雕像一段愛情,一張缺角郵票代表無法送達的問候,一支折骨的油傘是親情遺恨,一小塊刻滿玫瑰花的硬石,記錄了一年葡萄豐收的美麗夏季。我的記憶混雜了許多人的記憶。有時候我感覺不公平,我的人生記憶體已經夠小了,還讓陌生人占去了一大半。我背不住所有蘇東坡寫過的詩句,不能掐指憶起托爾斯泰創造的全部角色人名與他們之間的關係,隨著年紀漸長,我讀完一本書便忘掉大半,我卻依然記得一些對世界重大歷史完全不重要的枝微小節,歷歷在目,宛如昨日,譬如在香港上環跟藥材商聊天,太平山頂霧氣瀰漫,山下炎熱而明亮,五湖四海運來的南北貨散發濃郁香氣,擠滿整條街,四肢瘦小卻挺著肥肚腩的廣東老闆說話很快,斷句用鼻孔哼氣,不分春夏秋冬永遠一件短袖棉衫,他的老婆年紀很輕,五官分明,膚質細緻,散發珍珠粉光,一直躲在櫃台後頭,直到有天跟人跑了,他一面包枸杞給我,一面用手背擦臉,我擔心他的手不乾淨,後來才知道他原來在拭淚,我回過神來,只能呆呆望著他。諸如此類,記憶大海的浪蕊浮花。 我以為這是為何我開始寫作的原因。蕩了我一段路,才明白自己誤解了。人生旅途上,我之所以與他們碰撞,因為我與他們同類。我們這類人沒做什麼大事,光是讓自己這間生意慘淡的咖啡館努力在城市一角存活下去,已經費盡全部的力氣。 比起同齡人,我算活得輕了點。因為我的人生分散在不同城市,每回遷徙,便捨掉了一部分。倒不是為了上路輕便,而是人生帶不走的部分總是多過帶得走的。人生像是一條長棍麵包,掰掉一塊一塊,再一塊,越來越短,越來越輕,最終沒有了。而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孩子,天真以為沿途撒落麵包屑,便能記錄來時路,哪天心血來潮,便可循跡回頭,但是,森林裡的動物吃光了麵包屑,青苔掩徑,林木枝葉繁密交長,連陽光都尋不到路下來。然而,比起大部分常人,我又算活得重了點。因為我的行旅背囊裡畢竟裝了好幾段城市人生,令我走起路來腳步不免沉了些。 既輕且重。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小說《繁花》有個小琴,她說,「我以前一直認為,人等於一棵樹,以後曉得,其實,人只是一張樹葉子,到了秋天,就落下來了,一般就尋不到了。」 高樓為木的水泥叢林中,有真正的樹,我就去那裡走走,想想一個人到底是樹還是樹葉子。熹微晨光中,慢跑大軍如時代巨風呼呼吹過我,迎來落日餘暉,年輕人三兩親愛成群,小學生回家,那些歡鬧笑語不多久便消逝於冰冷的黑夜。我更熟悉那種漫長不知盡的午後,公園外頭的城市鬧烘烘,充斥喧囂,公園裡寂靜無聲,宛如一顆遭離心力推落的孤獨星球,只剩下太陽,曬出深深淺淺的陰影,我會瞥見那一顆顆髮質脆弱的白色頭顱,躲在涼爽濃蔭下,低頭翻閱書籍報章,而不是滑手機。皺紋固定了他們臉上的表情,替他們做了張新面具。他們變成了另一個人,以前那個年輕人已經走了。 我覺得我理解那些老人,那些老人也理解我。不論我們內心如何自覺沒有改變,證件是同一個名字,住在同一棟公寓,伴侶仍是同一人,我們都不再是原來的我。 當我離開一座城市,那段人生就結束了,對原來的城市來說,我已經死了。當我向台北朋友講述那些炎熱的夏日周末去香港深水灣游泳,一跳一跳走在沙子滾燙的海灘,然後撲通一下全身浸泡海水那種清涼暢快感,或向紐約朋友描繪寒冷凜冬中,從東京有樂町車站出來,橫過大街,鑽入橋底下,一路循著串燒的醬油焦味,找到僅一條吧台只容八人站著吃麵的拉麵店,顧不得湯頭燙嘴,便呼嚕呼嚕喝下去的喉頭刺激感,我都覺得自己在引述一本早已絕版多時的舊小說,主角不是我,只是一個虛構人物,恰巧與我同名,並且因為寫得不太好,所以早就沒什麼人閱讀。我也覺得自己像電視重播一則五十年前發生的歷史新聞,黑白影像,畫質斑駁,我的部分已經抽離了,剩下一些乾巴巴的事實,只有地點、人名和時間是對的,其餘皆顯得可疑,而觀眾呵欠連連,不明白現在重播這條舊新聞的意義。 如今我必須捨棄的人生已比我能保留的人生來得長,我懂得人生之不可逆轉,再強大綿密的記憶也不足以救回消失的時光。在我們真正奔赴黃泉之前,死亡不止發生一次,而是發生好幾次。人生並不是完整一長條,而是分成一段一段。 人生不是充滿變動,而是一直出現斷裂,畢業或就業、戀愛或分手、離職或退休,不是逗點,而是句點。我們總是必須背對過去,才能獲得新生。即使是公園裡的樹,每年都會長滿樹葉子,想辦法變成一棵新樹。那些沒能熬過寒冬的葉子,畢竟不再回來。而我像一棵再也長不出新葉的老樹,還在思念那些葉子跳下去前的背影,究竟代表了什麼意義。 我曾經興致沖沖請教一位出生於一次大戰的東歐老人,活過了兩次大戰、經歷了共產體制、柏林圍牆倒下,來到視訊通話的新科技年代,究竟感覺如何呢。我記得她當時慈愛的目光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疲憊,我一再堅持之下,她語氣耐心,溫柔地說,「親愛的,妳只需知道我活下來了。」 公園裡的老人,就像公園裡的樹,他們活下來了。或許他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只是讓自己活下來了。熬過了三十年的白色恐怖,從二十年前幾乎毀掉全城的那場大地震存活下來,適時逃離了三年前燒毀整棟公寓的無名大火,失去心愛的人,心碎得快要死掉,強迫自己每天下床,準時上工,在社會經濟大蕭條時遭裁員,打各式零工很長一段日子,只求頭頂一片瓦,拉拔幾個孩子。當世界經歷戰爭的始末,宗教勢力消長中,因為社會理念的流行,而激烈改變政治制度,全球經濟興衰,跟著不同帝國起落,他們每天做的事情只是替自己做三餐,保持住家整潔,跟伴侶日常爭執,希望孩子不會生病,憂慮哪裡去找一件衣料結實又便宜的大衣,好度過即將來臨的寒冬。當他們年屆中年,開始有些閒錢去度假,他們快樂得像兒童一樣。 法國小說家莫納克在《暗店街》描述一個「海灘人」角色,「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灘或游泳池邊度過,親切地和避暑者、有錢的閒人聊天。在數千張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現在快活的人群中間,但誰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誰也說不清他為何在那兒。也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從照片中消失了。」小說主角居伊相信,這個「海灘人」就是他。 我同樣認為,「海灘人」是我,也是公園裡的老人。「我們都是海灘人」。所有人沒頭沒腦出現公園裡,沒頭沒腦消失。有人不分晴雨,定時定程,悶頭繞完公園,絕不逗留,馬上就走。有人固定周末,而來的時候皆滿臉笑容,向每個路人愉快打招呼,快活聊天。有人牽狗,有人帶孩子。附近居民把這座公園當自家廚房,來來去去了三十年,有人僅是一周觀光客,經過只因要走去對面景點,更多我這種住了幾年之後搬走的公寓租戶。但,無論來去三十年,踩過幾百萬步,還是僅通過一趟,區區三百公尺,我們在這座公園的足跡都像踩在沙灘上,而「沙子只把我們的腳印保留幾秒鐘」。 沙灘人永遠在時代背景裡。你說時代與他有關,他創造了時代,他砍掉了國王皇后的頭,築起了高牆,又打碎了偶像,但你叫不出他的名字,也記不住他的長相。 德國導演溫德斯的電影《慾望之翼》裡,仍可以看見當年如山高高聳立的柏林圍牆,一個背脊佝僂的老先生裹在大衣裡,低頭徘徊牆下,偶爾抓撓頂上稀薄的毛髮,苦苦尋找童年的痕跡。附近曾有花園皇宮以及野生動物園,曾有他喜愛的糖果店、游泳池與舊書攤,他抓著母親衣角走過大街,五彩繽紛的櫥窗擺設各式各樣孩子不明瞭的琳琅商品,吸引母親停下她的腳步。孩子當時是快樂的,雖然他不明白自己的快樂。如果本雅明死裡逃生回來柏林,他只會看見一條中國萬里長城般的高牆,橫切過柏林,奪去波茨坦廣場的昔日光彩,車輛不見了,人群不見了,花園公寓不見了,滿地全是冬日枯萎的雜草。 我第一次去西柏林時也是個孩子。當時牆還沒有倒下。關於那趟旅行,我一點記憶都沒有了。我只記得母親與我必須搭飛機飛進去西柏林。我們上機時是黃昏,飛到一半,天空黑了。我們繼續飛行。機腹下頭一片黝黑,燈光稀疏,我完全不知道那些城鎮的名字,規模大小,人口多少。當時我的中華民國護照第一頁仍印著漆紅漢字,嚴厲警告持此護照的人民不得進入共產國家旅遊。等我再有機會回去柏林,高牆倒了,柏林已經是一座城市,而不是兩座。我的護照沒有了那些充滿恫嚇的文字,我已經讀過了本雅明,而電影裡老人尋找童年蹤跡的波茨坦廣場再度變了模樣。高牆拆掉了,雜草被矗天高樓覆蓋,滿目簇新景象,商業氣息蓬勃,時髦的城市人匆忙走過,他們像老人一樣低頭,卻不是在地上尋找記憶的碎片,而是盯著掌中的高智能手機。 跨國跨洲戰爭,一整代男人幾乎根除,種族接近滅絕,幾百萬人遭殺害,幾百萬人逃亡,之後新社會新制度,帶來殘酷的政治鬥爭,黨同伐異,冷血謀殺,監控與偷窺,告密和背叛,生離死別,淚水,仇恨,無盡的恐懼與哀痛……宛如沒發生過,只有地面敉平之後新鋪的黑色柏油,與新燈比誰耀眼,玻璃乾淨晶亮,沿街綠蔭濃密,自然形成樹冠,就像種在那裡已是很久很久了。 舊時代結束,新時代開始,然後,新時代變成舊時代,又結束了,新時代又開始。麵包掰剩了的人,背著手,踽踽而行,在公園裡,與新來乍到的歷史晚來者,擦肩而過。他們就像那片殘存的柏林圍牆,站在波茨坦廣場中心,周圍全是摩天大樓,面前車水馬龍日夜不歇息,變成藝術品一樣的裝置物,供觀光客拍照。拍照的人要紀念的甚至不是那個時代、那塊牆面,而是他自己。另一個沙灘人。 拍照的人,希望有一天,有另一個人會指著照片,這人是誰,柏林圍牆耶,看起來似乎很好玩,像稱讚文學家的優美句子一樣稱讚他的俊俏長相。在這個電子年代,什麼都能萬年存檔,也就是什麼都不算存檔。無名的人,無名的孤獨,漂浮在虛擬的雲端。 舊時代的結束亦新時代開始之際,或許我們會出現在彼此照片裡,各自留下一個背影。曾經以為自己是樹,終究,只是樹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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