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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道士

孙道士在茅山讲道的时候台下观者寥寥,炼丹术刚讲到第三天台底下就开始有人扯着脖子喊要听房中术。孙道士正襟危坐说这位老兄你不要急,房中术要到第八讲才会讲到,底下就有人搬着板凳去讲坛外的小摊上去吃大碗牛肉面了。那人嘴歪眼斜,一边把条凳往肩上扛嘴里一边还骂骂咧咧。孙道士立时一脸正气起来,好像那炼丹术也随着益发神圣了几分。他努力把两只细长的三角眼睁得大些,暗用内力向台下扫去,内心深处期望用这目光把那些哄笑和脏话压下去。孙道士的目光就是在这个时候碰到黑胖子的。扫到黑胖子的那一刹那孙道士的眼光就像是被硌了一下。他赶紧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定睛一瞧,就看见左边第六排蹲坐着一个黑胖子。说是蹲坐着,是因为根本看不见他的腿,不知道到底是蹲着还是坐着。孙道士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又定睛,又一瞧,才见这黑胖子原来是站着的,因为下半截并没有变粗,但腿在哪其实还是有点恍惚。这黑胖子长得大概四尺见方,就像一个棱角给打磨平整了的正方体,唯一突出的东西是两个朝天的小辫。幸亏这胖子肚子上没挂一个正方型的灰白肚兜,否则就跟电视机一样了。那两条小辫上分别扎了红黄两股绒绳,身上穿的却是皂青乌黑的短打扮,卡通得紧。孙道士也是个性情中人,一看这胖子就觉得骨骼清奇非俗流,可惜就是太黑太胖了点,若不然,怕也是个俊逸的人物。那黑胖子当时是叉手站在听众之中,不摇不动,下盘沉稳得很,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冲着孙道士嘿嘿的笑,露出一嘴黄牙,但是却又不出任何声音,而黑胖子周围的人却齐刷刷的都开始往肩膀上抗凳子。孙道士就有点气,无凭无据但又万分坚定地觉得这胖子不地道,其他人起哄怕也是这胖子煽动的。于是,孙道士把右臂缓缓地抬起来,伸出两根手指对准那黑胖子,下巴微抬,朗声说到:那位道友,敢问阁下在哪座仙山修行?你我可曾相识?阁下为何发笑?那黑胖子双眼仍是直盯着孙道士,分明是听到了孙道士的话,但却浑似一个字儿也没听到一般,还是只把一嘴黄牙呲向孙道士,无声但嘿嘿地笑。孙道士愣了,静默三秒钟之后,却见那黑胖子微微点头。一而再,再而三。之后说:我操你妈。孙道士愣了,台下却已有人哄笑,而那黑胖子却三步两步蹿到了讲坛边,双手直扑扑地伸过来,一手捏住孙道士的脖子,一手捏住孙道士的腰。孙道士说:哎。然后就已经横在了半空。黑胖子也不理他,腾出左手来在孙道士头上一捉,就把孙道士的道冠揪下来了,顺手夹在了裤裆里。黑胖子揪道冠的时候孙道士头皮一阵发凉,等到确认被揪下去的只是道冠的时候才热乎过来。可是热乎过来之后才发现道袍也被黑胖子揪着领子拽下去了。这时候的孙道士只好劈头散发地横在了半空。伸展着双臂,扑腾着双腿,却不叫,活像默片时代外国人拍的那种打斗电影。当然,这种情况也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孙道士很快就被黑胖子扔到了台下。事实上,黑胖子是像甩垃圾一样把孙道士甩到人群里的。叭——嗒。脱手之后,黑胖子看也没看,从裆下掏出孙道士的道冠,把孙道士的道袍背到肩上,就一摇一摇地绕过人群跑出院门去了。孙道士赶紧攀着众看客的大腿站起身来,脸上的凛然正气尚未全都散去,伸手向上要正正道冠,才想起已经被黑胖子抢走了。笑话,笑话。孙道士声音很大的咕哝着。看客们于是就很配合的哈哈大笑着。有一个青袍的小声说:傻逼。一个白袍的也说:嘿嘿,真是。没了道冠道袍,孙道士就穿着内衣在人群中一路挤回到台前,站到了大条案之后,心中暗想,幸亏是秋天,要是夏天现在就已经光着了。现在孙道士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袍子,是用孙道士作道士之前的一件衣服加工的,基本上还算齐整,乍一看还有点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样子,只是这袍子经过一次改造,已经没有了领子,细看就有点奇怪。孙道士赶紧稳定稳定心神,低声清了清嗓子。诸位道友!孙道士朗声喊道。哎呀。孙道士说道。台下本来已经被孙道士的第一句话弄安静下来的看客们又被这接下来的一句哎呀弄晕了。咦?大家说。然后顺着孙道士发直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团黑漆漆的肉团正摇晃进了院门,细一看,正是时方才夺了孙道士衣冠的黑胖子。青袍的说,哎哟。白袍的也说,哟。孙道士想,坏了。然后就见那黑胖子径直走到台前,也不理会孙道士,把手中的孙道士的道袍道冠都交于右手,左手一下子就把孙道士面前的条案扛到了左肩上。青袍的说,嘿,丫还真牛逼。白袍的说,嘿,还真是。然后问青袍的,哥们儿,你也北京来的?黑胖子扛了条案,也不说话,歪头冲着孙道士嘿嘿一笑,一嘴黄牙差点晃了孙道士的眼,然后就径直往外走去。一直到他走出院门,孙道士还站在空空的台子上愣神。 然后就有一个戴毡帽的干瘦老头颠颠地奔过来,站在台沿下边叉着手仰头向孙道士喊:小伙子,你可别忘了,那条案是你租的我的,丢了得赔⋯⋯茅山虽不是什么名川大山,但山峦叠嶂,总也有几分风光可观,时值暮色乍现之际,孙道士奔出院门,见着这山藏碧色谷纳斜晖的景致,胸中不免也有了几分浩然之气,心中想,此番讲道完毕,若得三五俊逸好友一同细细游览,吟诗答对饮酒观山,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思想至此,突然想起自己还得穿着一身没领子的内衣去追被一个长得浑如酱菜坛子般的黑胖子抢走的衣冠条案,心中就不免涌动起一股想三五百个大嘴巴把自己抽死的欲望。想是想,当然下不去手真抽。远远望去,酱菜坛子扛了条案挟了衣冠,正在不远处的山路上往前晃着。孙道士高声喊:哎!那位道友!黑胖子头也不回,继续往前晃着。孙道士不敢怠慢,边喊边紧步往前追去。孙道士开始追的时候,黑胖子在他前边大概有六七十丈的样子,孙道士追了一会儿,他离黑胖子差不多就有一百几十丈了。孙道士虽然是出家修道,但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就算不论这体格,单是腿也有那黑胖子的两倍长,更何况那胖子还扛着丈八的乌木条案。可是,任凭孙道士紧赶慢赶,却硬是赶不上那黑胖子。按说,那胖子扛着条案,本来就不便行动,而且孙道士见他也只是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着,偶尔还回过头来远远地朝孙道士呲牙笑笑,反倒把在后边紧赶慢赶也赶不上的孙道士累得够呛。孙道士心中纳闷,越纳闷脚步就愈加地紧了起来,可脚步越紧,那黑胖子看起来就越远。就这么走了四五炷香的时辰,再看,黑胖子在那远远的前方,已经将要变成一个小黑点了。山路难走,下山路尤其难走,自打冲出道场,孙道士绷着小腿走了这么长时间,小腿肚子早都酸了。酸是酸,追还是要追的。孙道士心中暗想,要不是自己赔不起那条案,豁出那套衣冠不要了,打死也不受这罪。同时又觉得这黑胖子蹊跷,不知道这家伙是天生飞毛腿,还是有什么妖术邪法。关于飞毛腿,孙道士未做道士前常在茶馆酒肆里听说,一般都是说某某山寨的某某好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脚步如飞一走起来真是天昏地暗草木横飞,可看这胖子,一是不像什么好汉,二是动静也不大,也没有点草木横飞的样子。如此说来,必定是妖法。提起妖法,孙道士可就比较专业了,平日里孙道士和一班道友凑到一块,谈妖法的时间倒比谈道术的时候多些。孙道士认识的这一拨道士,大都是些青年人物,年纪大的如孙道士,不过二十八九,年纪轻的也不过十六七岁,而且大都是自学成材,有几个甚至是跟爹妈要零花钱不给就临时当两天道士威胁一下——其实当和尚效果能更好一点,但是还要剃头发,有点犯不着。既然是青年一代,也没受过什么专业指导,对世界都是充满了广泛而肤浅的好奇心的,对于长生不老羽化升仙等人生重大问题的认识还很不够,于是,似乎就更关心一点神鬼妖狐美女画皮之类的事情,反正和自己本职工作也不算太不沾边,于是就往往提起某村某庄美女诈尸,某人的亲戚夜路遇鬼的事情来。多年受这样的熏陶,孙道士也算见多识广了,据孙道士的经验来判断,以这胖子的身形体力步伐节奏,能把自己落这么远,必然不是常人。想必是妖怪。可是话又说回来,若真是妖怪,不吃人不盗宝不淫人妻女,抢个破条案扛在肩上干什么?孙道士觉得,肯定不会有这么失败的妖怪。想到此处,抬头再看——操。黑胖子不见了。黑胖子不见了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条案不见了。孙道士心中一慌,但立刻就觉得不能慌,要冷静。于是便又气沉丹田调匀气息。可心神刚镇定些,孙道士细一打量周遭,不由得又慌了起来——路也不见了⋯⋯孙道士出了道场,一直跟着那胖子往山下走,此事有孙道士的两条小腿为证,但此时,孙道士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已经快走到山顶上了。孙道士一惊,不对,往下走怎么走到山顶上来了?眼前并无路径可通山下,回头望去,来时的山路也找不到了。孙道士四顾茫然,心中不由得一下子没了底。看看旁边的山峰,遥遥相对,还颇有些距离,再找山中的道场,似乎也找不到是在哪边。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小山包遮住一半了,天色已然灰暗了起来。一阵山风吹过,孙道士打了一个冷战,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只穿着一身没领子的内衣,只是低头一看,白衣也早变成灰的了,而且右肋以下还被山路边上的草木挂了一个口子,一大块布片翻出来随风飘摆,几小股凉风好像穿过皮肉直接吹进了孙道士的腰子里。“歇歇。“身后冒出一个声音。“啊!“孙道士吓的蹦了起来。那股冷气在右肾里转了三圈未曾被焐热,又一下喷进了整条脊梁骨。回头看,见身后三尺开外摆着那乌木条案,条案上四体舒展仰面躺着的便是那黑胖子。咕噜。孙道士喉咙之内不由得咕噜了一声。“歇歇。“那黑胖子说道。那胖子说话间双唇闭合,只一口黄牙在暮色里烁烁放光夺人二目,孙道士便拘谨了起来。“你……“孙道士说。“我?”“这位道友……”“屁。”“啊?”“嗯。”孙道士就不说话了。内心深处也忽忽悠悠地恍惚了起来,只觉得自己所处并非人间,只好呆呆地望着那黑胖子。那家伙岔着双脚躺在黑条案上,暮色里看去就是黑突突的一堆。也不说话,但过了片刻就唱起歌来:叫一声二大姐你莫要着忙,我好似小蜜蜂儿钻进了那花房。二大姐你就是那鲜花一朵儿,我是那小蜂儿来把你的蜜尝。叶儿上沾霜啊花心里带露,姐儿啊你真是嫩里头含香。探你的花心啊轻拈你的叶,亲亲啊,你是莫要急来也莫要慌……孙道士有点听不下去了。一来是这黑胖子嗓音实在是差了点,不细听跟擤鼻涕似的,细听也很容易错听成便秘。二来是自从当了道士,孙道士也就算进入了上层社会,整天里搞的都是精神文明意识形态,这样的歌声确实实在是很久没听过了。可现在这么个时候,在荒郊野外又听见这种词曲唱腔,只觉得内心里头一种没抓没挠的感觉,好似七八桶颜料一块泼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应该哭一哭还是笑一笑更合适些,心里只觉得一片滑稽。胖子的歌唱完了,天也就全黑了。孙道士试着张嘴问询:这位道友,我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能不能把这条案还我?黑胖子也不瞧他,只又甩过一句干巴巴的话来:操你妈。孙道士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他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时刻。他根本不知道这胖子想干什么。看看自己,鞋也掉了,身上的衣服也已全是泥污了。于是,孙道士突然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哇地一声,哭了。接着,边哭边慌忙跪在了地上,瞧着黑胖子哭喊说:胖子爷爷,您就是我爷爷了成不成,爷爷您把条案还给我吧!爷爷我错了还不成么?黑胖子显然是听见了,他回头瞧了瞧,嘿嘿笑了两声,可还没笑完就停住了,然后竟也慌忙跪下来,哐当哐当磕了两个头。孙道士愣了,心想这胖子怎么没准脾气。可又看,发现这头不是磕给自己的。原来是不知何时在黑胖子的面前闪出一个白胡子的仙人来。孙道士再仔细看,见那仙人高鼻阔目一脸福相,幸亏瘦点儿,否则就跟圣诞老人差不多了。孙道士多机灵,赶紧也又磕了几个头,赶紧高喊:仙爷在上,晚辈⋯⋯后头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黑胖子一声断喝给拦住了:别闹!孙道士说:我是要⋯⋯黑胖子又断喝一声:给你!白胡子仙人倒是一直淡定着,很有个仙人的样子,只轻飘飘说了句:走吧。黑胖子就立刻把仙人恭恭敬敬地背起在了身上。仙人又说:走。黑胖子起身就走,沿着山路往山顶走去。孙道士跪在地上,心里忽然就松懈了一下:条案没拿走。可一转念却又怕起来——刚才不是明明已经到山顶了吗?怎么他们怎么又会是往山顶走去?又长出来一个新的山顶?孙道士琢磨不透,琢磨了一会儿也就不琢磨了,反正黑胖子和仙人已经走远了。而且,孙道士敏锐地觉察出,这件事里恐怕有很多地方,是他怎么琢磨也不会琢磨透的。更何况,他也发现,得赶紧开始琢磨另一件更紧迫的事:这么大的一张条案,怎么搬回去还是个问题⋯⋯据孙道士后来自己回忆说,十多年后,他到中原某地讲道,在街头又见过那黑胖子和白胡子仙人一次。白胡子仙人骑在一头瘦驴身上,黑胖子在驴腚后头毕恭毕敬徒步跟随。孙道士追上他们,拍拍黑胖子的肩膀,欣欣然地打了声招呼:这位道⋯⋯话没说完,黑胖子对他板着脸,说了句:道你妈逼!孙道士就愣在那儿了。孙道士还回忆说,当年那张条案是天亮之后他徒步下山,找回自己讲道之处,求告各位同行道友一起帮忙去抬回的。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孙道士自己呆在山顶,守着那张大条案过了一夜。那一夜他思考了很多问题,大部分都没思考出答案。因为每思考到关键处,脑子里就会冒出那个黑胖子的脸,笑着对他说出三个字:操你妈。也据他回忆——一直想到天快亮了,他才仿佛想通了点儿什么,当时他一下蹦到条案上,瞧瞧天上的月亮,狠狠地发下了誓愿:操他妈的,我要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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